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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5、番外二则


 冬至的前一天是十一月十七,淮化的百姓们顶着辰时凛冽的风,一早就在城门街等着了。


 这是天罡大军凯旋的日子,整整一个月的时间,因为某条通商要道与西域一处小国交战不断,前不久才终于尘埃落定,顺利地拿下了古楼兰以北的商路。


 对于城内以经商为生的大部分民众而言,无疑是件喜事,意味着往后来淮化的外族人将会更多,而他们前往别国做买卖,也更为得心应手,可谓百利而无一害。


 燕山一行作为大绥的将领同对方谈判,足足五天五夜,到今日才得归来。


 辰正二刻,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远处广袤的地线之上,继而渐次逼近。


 在北风中鼓动翻滚的蓝色旗帜,铁画银钩写着一个“绥”,而另一旁则是一个“燕”。


 定远侯踞坐在马背上,耀金的肩甲冷冷泛光,单手握着缰绳,背脊挺拔得像条直线,满眼冷峭,目光锐利,甚是意气风发,踌躇满志。


 和他并肩的却是一名女子,乌墨长发以绛红的绸带束成低低的一把,轻甲利落且合身,衬得她既清爽萧飒,又凌厉迫人。


 这便是侯夫人。


 大军甫一过门洞,两边潮水似的欢声沸腾而啸,简直能淹没千军万马。


 “啊啊——!是定远侯!”


 “侯爷百战百胜!!”


 “今天的侯爷也是威风凛凛呢。”


 “旁边的那是侯夫人吗!?”


 “天啊,我见到活着的侯夫人了!”


 有人拢着嘴大言不惭地嚷道,“夫人,嫁给我吧!!——”


 “我偷我爹的银票养你!”


 听嗓音,那竟还是个姑娘。


 燕山平日里本就不苛待百姓,闻言耳朵微微动了动,抽着眼角轻“啧”一声,也不太好发作。


 满场充斥着此起彼伏的“定远侯”与“侯夫人”,间或夹杂几个年轻将军的名字,但一路听过去,显然是观亭月的呼声最为响亮,甚至连自己都只是个当背景的添头,许多人分明还是特地跑出来看她的。


 眼见如此,他不由在心头好笑地叹了口气。


 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,他好歹在淮化风里来雨里去了四五年,观亭月才到这儿不过一年多,倒是都奔着她去了。


 有时候燕山也费解。


 不知为什么,她就有那么招人喜欢,明明平时也不常和城中之人往来,但偏偏男女老幼都敬她得很,比当地的父母官还有威名。


 将兵马安置在了营中,吩咐完琐事,天已近傍晚,燕山疲惫且倦然地回到府上,不管不顾,先往书房的榻上一躺,只觉周身的筋骨都得到了极其舒展的释放。


 观亭月正靠在另一侧,撑着头翻阅军报,见状把文书放下,视线里露出他的脸,“这么累?我叫人给你烧了热水,先沐浴再吃点东西……别那么早急着睡。”


 “嗯……”


 燕山懒洋洋地应了一声,继而摸过来,头靠在她肩颈处,几乎把整个身躯都压在了她半边身子上,像一团熔化的泥塑。


 观亭月艰难地吐了口气,垂眸睇他,“你知道你多重吗?”


 “瘦着呢。”燕山半分没有要挪开的意思,“打了三十日的仗,腰都饿细了。”


 他阖着双目,舒舒服服地在她胸口调整了个姿态,轻嗅着其锁骨间浅淡的香。


 许是才洗沐过,她肌肤发散着润泽温热的湿气,闻之有些令人安心,安心到近乎快要犯困。


 燕山揪起观亭月散在领口的一缕发丝凑到唇边摩挲,语气里隐约带着不满。


 “……枉我早年间出生入死地和后元硬磕,好容易才给淮化换得一两年的喘息,若非当时执意要打,这地方如今不知穷成什么样。”


 “他们倒好,转头便把我忘得干净。今天一进城,遍地都在叫你的名字……”


 她听之不禁发笑,“你怎么连这种奇奇怪怪的醋也要吃?”


 观亭月抬手搭在他的后背,“谁让你上回那么不小心的,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也能中招,我若没赶过来,怕是还救不回那支商队。


 “燕侯往后可别再犯这种要媳妇来救场的失误了。”


 燕山不太服气地自鼻腔里挤出一点轻哼,“知道。”


 说完,愈发加重了力道搂紧她。


 “别人的媳妇这些人也惦记。”


 他眼睛仍未睁开,但听言语,大概是不怎么高兴的,“侯夫人也是他们能叫的吗?”


 观亭月别过脸,忍不住啼笑皆非,“不叫侯夫人,那不然你让人家叫什么?”


 然后又不解,“你到底是吃我的醋,还是在吃你淮化城民的醋?”


 后者在她下巴尖蹭了蹭,仔细斟酌片刻,觉得不好同自己的夫人计较,便选择一致对外,“当然是吃他们的醋。”


 她却不怎么相信地掀起白眼,琢磨半晌,忽然若有所思拍拍他的肩膀,“诶。”


 “话说回来,好像我们一家在外头都很容易讨老百姓喜欢的。”


 “比方我爹,我大伯……相较之下,大哥他们倒还真没那么有名望。”


 燕山终于撑起一只眼皮:“为什么?”


 观亭月沉吟一阵,也不明就里,“不知道。”


 “你不妨,将这看做是观家人的风骨?大概是我们家与生俱来的某种气魄。”


 “嗯……”他仔细想了想,表示赞同,“确实有道理,便如……小时候我就老喜欢盯着你看,说不上来缘由,应该也不是因为外表,很难描述那种感觉……”


 似乎,她身上有莫名能吸引人追随的光,仅是看一眼,就无法移开视线。


 观亭月听他谈起过往,刻意挑上眉,“小时候,老爱追着我跑的男孩儿多了去了,像什么文昭,白录,顾少昂……哪个不比你模样俊朗,不比你功夫了得?”


 “那又怎么样。”燕山已不是头回被她挑衅,一点不接招,“反正最后是我娶到你了。”


 观亭月抱着他笑,手撑着青年的胸膛推搡道:“行了,快起来去把澡洗了。满身的灰土,还来蹭我。”


 尽管打通商路与受降进展顺遂,却还有不少需要收尾的杂事。


 第二日天刚亮,燕山便起身拟了份军情奏章,交给观亭月看了一回,两人一并修修改改,这才收拾着出门往军营去。


 京城朝廷来的人多半已在那里等着了,他得把折子交给对方,或许还要交代些细节上的事情。


 因为到得晚,营中早间的操练正好结束,是各伍自行切磋的时间。


 一眼望去,四野里满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,纵然天寒地冻,依旧单衣单裤,活动得汗水淋漓。


 “将军!”


 燕山沿途而过,部将们便纷纷停下比武,朝他见礼。


 末了,又不忘向他身后规规矩矩地鞠一躬,“夫人!”


 观亭月跟在旁边,闻言含着笑略一颔首。


 若非要紧事,她极少到军中来,偶尔来了待得也不长久。在淮化这一年,只跟过几次巡逻和小战,认得两三个眼熟的参将。


 几个不识相的小少年打完招呼,拎着刀枪没有要退下的意思,手肘你捅我我捅你地僵持半天,仿佛终于推出一个冤大头,迅速地小跑几步追上燕山的步伐,磕巴地问:


 “将、将军,我能让夫人指点一下刀法吗?”


 他才打完一场,热得浑身皮肤泛着不甚均匀的红色,貌似是硬着头皮开的口,说完就有点不好意思。


 燕山驻足停下,意味不明地挑起一边剑眉。


 就听另一个赶紧补充,“我……我也想让夫人指点……”


 “还有我!我是练鞭子的。”


 他终于好整以暇地抱起怀,把这一个二个地打量一遍,继而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,抬手去在每人额心上弹了个响亮的脑瓜嘣儿。


 “你没师父吗?要指点找你们自己的师父去,夫人不用忙别的事了?哪有那个闲功夫教你们。”


 “唔……”


 一群男孩备受打击地捂着脑门儿。


 很快,看场子的越骑校尉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来,抄起大掌对着后脑勺一人抽了一记,他下手比燕山重多了,敲西瓜似的,声音颇为清脆。


 “骑射都练好了么?一个个儿的,胆儿肥了!竟敢打扰将军。还不赶紧滚回去跑圈儿!”


 他骂完,腆着脸朝燕山不住挠头致歉,“娃娃些不懂事,让您见笑了,见笑……”


 于是忙不迭将一帮熊孩子拎走。


 这种事虽不多见,但一点也不奇怪。


 以往只要观亭月来军营,别说年纪小的新兵,就连校场上那些个伍长校尉都会陡然打起精神,切磋比试时嗷嗷叫得比平日里像多吃了三倍的饭,气势高涨得不行。


 在去主帐的路上,燕山还在感慨喟叹。


 “我可真像是你的跟班。”


 自己这将军当得堪称失败,不仅淮化城里的百姓倒戈向外,眼下连麾下的臭小子也不亲他了。


 观亭月知道他在冒酸水,漫不经心地调侃,“你不一直都是吗?”


 视线逡巡于黄沙漫漫,生机勃勃的军营校场上,因为国力雄厚,兵强马壮,连空气里散发的气氛都是锐不可当的。


 她边走边道:“我老早就问了,天罡营是仿着麒麟营当年的规制定下的军规么?上回瞧着便有种熟悉之感。


 “要是老爹留下的兵书还在就好了,可惜丢失太多,我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……”


 讲了好一会儿话,没听他吭声,观亭月探头往前看了一眼,顿时明白了什么:“还在生气啊?”


 他的背影笔管条直,走得六亲不认的。


 “你知道我这是沾了你的光。”她笑着拿手指戳点他脑袋上的发冠,“大绥没什么女将,百姓也好,兵将也好,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。”


 观亭月其实心如明镜,看得出来燕山在淮化里的威望极高,是那种……真正被全城上下当做自己亲近之人的感觉。


 否则也不会对她爱屋及乌,放肆大胆的玩笑。


 某位侯爷不曾回头,良久“哼”了一句回应她。


 ……听那语气,应该是被搔到了痒处。


 *


 送走了朝廷的人,燕山另有别的军务要处理,观亭月不好久留,便先行离开了。


 半下午的时光翻阅军报,很快就能打发过去。


 这两年边境的冲突不多,反而不断有小国遣来使寻求邦交,淮化的生意越做越大,也越做越远。中原的丝绸、茶叶、米粮拿到西域全是稀罕物,而别国带来的瓜果、牛羊亦深受达官显贵们喜爱,双方都尝到赚大钱的甜头,便一股脑忙着做买卖去了,无暇战争。


 连折颜那么大一个部族,不久前也递来友好结盟的停战文书,一心想向地广人稠的大绥输出皮毛。


 那位部族的少主叫勒木,对此事简直热衷到了极致,每回两国商谈属他最上蹿下跳,逮着机会便要同人打听观亭月的消息,似乎压根不在意当初被一脚踹出高墙的糗事,还时常主动提起,颇为念念不忘。


 天罡营的兵将碍于两国缔交不好太给他脸色看,只得旁敲侧击地提醒:“观将军是我们侯爷的夫人,折颜少主,您就别想了,她是有夫家的。”


 岂料,此人不仅浑不在意,还被激起了某种斗志。


 “不妨事,在我们折颜部,最好的姑娘都是要配最好的男人,嫁人了也没关系,但凡足够英勇,都可以名正言顺把姑娘抢走。


 他自信地握拳,“所以,我总有一日也能把她从定远侯手中夺过来!”


 天罡将士:“……”


 这人一点都不像是来友好邦交的。


 燕山正在看折颜部呈上的帖子,前几页中规中矩,是老折颜王的口吻,希望他向郑重实传达折颜部的心意,找个良辰吉日还会亲自去京师拜见。


 他读到末尾,手指一搓,发现后面还夹带了一张。


 ……那未留姓名之人大喇喇地让他替自己问候一下定远侯夫人。


 站在帐中的军祭酒并没留意到自家侯爷阴恻恻的脸色,犹在汇报状况:“……折颜部军力雄厚,是个靠马背夺天下的部族,但自从前朝宣德年间起,就再没与汉人往来过。折颜王恐怕乍然面见天子会有不妥之处,也命属下私底问问将军可有什么好的建议。”


 燕山把最后那一张问候书攥成了一团废纸,轻飘飘地丢开,冷淡道:


 “建议找个夫子,去给折颜部上下学学礼仪……尤其是少主,能不来大绥,最好就别来了,免得给他爹丢人现眼。”


 军祭酒:“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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