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七十三章 人生（2）
雨秋殇重重地摔落在地。
一同摔落在地的，还有那颗不服输的心。那颗心曾经怀着执念，认为自己只要努力，可以做到和所有人一样好。
现在它破碎了。
雨秋殇缓缓地睁开眼，看到的只是画着花纹的天花板。他此刻正躺在地，右手空荡荡的袖子被压在了身下。
一个回合…我连一个回合都没有撑到。
对手还是这样一个小孩子。
雨秋殇简直不敢相信，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？他也不敢面对刚才发生的事情。
我丢脸了，给雨秋家丢脸了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雨秋家的脸都要给丢光了。
我是个废物。一无是处。
·
道场的嘲笑、挖苦、谩骂是那样杂乱嘈杂，但是他却一一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哇！一个回合都没有撑住啊！这残废是要有多菜啊！”
“切！等了那么久，还专门找了个最小的孩子作对手，还不是被一回合解决？早知道这样，还不如找个高手对决，输了也没那么丢脸！”
“唉？刚才有人去过了吗，我揉了揉眼睛，怎么结束了？”
“真不知道红叶殿下是怎么想的，居然会选这样一个残废做少主！他和他弟弟简直是一个天生一个地下！”
“是，那雨秋二公子表现得那么好，你再看看他？天生是残废，根本不适合做武士！”
“要是我是雨秋红叶啊，我肯定要立二公子为下任家督啊！傻子才会立他！”
“听说他之前每天都在道场里一练一整天啊，怎么还是这么弱啊！”
“天生少了只手，再努力又有什么用？废物是废物。以后啊，他可是没脸见人了。”
没脸见人了。
一句一句充满着恶意的话，宛若一支支利箭，把雨秋殇的心射得千疮百孔。羞辱、惭愧、自责、愤怒、不甘，种种情绪在雨秋殇的心乱窜。他脑一片乱麻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木讷地站了起来，目光呆滞地径直向着道场的出口走去，不敢再看人群和父亲一眼，不敢再多听一句话。
雨秋佑看到哥哥的异样，匆忙从座位站起，向他跑去，拉住了他的胳膊。然而，从小到大一贯温和的雨秋殇，却第一次对弟弟动了怒。他一把甩开了弟弟的手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门外的大雪。
坐在原处的直江成元丸见状，也匆忙离开了座位，跟着跑了出去。而看台的雨秋平和今川枫在看到雨秋殇落败后，已经第一时间顺着楼梯走向一楼，朝着门口急匆匆地赶去。
“殇儿哥哥，你等一下！”率先赶到的直江成元丸拉住了雨秋殇的衣袖，“外面太冷，哥哥只穿一件单衣会冻着的！”
雨秋殇正想回头发火，却看到直江成元丸一脸惊恐和担忧的表情，和他手拿着的小棉袄。心的怒火逐渐被压下，他深呼吸了几下，从直江成元丸的手里接过了棉袄，穿在身。
而在这时，雨秋平、今川枫和雨秋佑也赶了过来。
“哥哥，哥哥！你怎么了！”雨秋佑刚才被雨秋殇凶了一下，一时间有些害怕，不知所措地安慰道：“胜败乃兵家常事，哥哥不必…”
“你闭嘴！”雨秋殇看到雨秋佑来了，心已经压下的怒火骤然腾起，厉声喝道。
“殇儿，不可以这么和弟弟说话！”今川枫看到雨秋殇如此粗暴地骂雨秋佑，眉头一皱，正要呵斥。然而，一贯听话的雨秋殇却丝毫没有了往日里乖孩子的样子，连珠炮一般在空旷的雪地里对着弟弟高声骂道：“都怪你！都是你！如果不是你，我又怎么会被骂得那么惨？所有人，爸爸妈妈，家里的家老，外面的其他人，都拿我和你来较！都觉得我没用，我是废物，都觉得你更好！”
“可是凭什么！到底凭什么啊！”雨秋殇不甘地大声骂道：“从小到大，你从来都是那么贪玩，练一会去玩了！我知道你天赋好，别人学两个时辰你只要学一个时辰行了！可以，行，我承认！那我学三个时辰，我付出你多倍的努力，我觉得我肯定不会你差！可是结果呢？我连你的尾巴都看不？为什么？为什么？”
雨秋佑从未见过，甚至从未想象过哥哥居然会如此生气，会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怨念，一时间吓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为什么？呵呵…”雨秋殇连续问了好多遍为什么，却怒极反笑，用左手恶狠狠地攥住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子，大声道：“因为我天生没有右手啊！因为我天生是个废物啊！为什么少一只手的人是我不是你啊！这凭什么啊！”
“妈妈，您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废物？到底为什么？”雨秋殇随后转向今川枫，继续不解地咆哮道，泪水也顺着雨秋殇的脸颊不断淌下。“为什么我天生没有右手？又为什么要立我这样一个残废当少主？我哪里得弟弟啊？如果我不是少主，不是继承人，不用被拿来和弟弟较了啊！”
今川枫在雨秋殇的质问下一句话都说不出，眼泪夺眶而出，掩面而泣。雨秋殇哭着摇了摇头，一把扯下自己脖子的红叶挂坠，重重地甩向了雪堆里。
“没用的，没用的，我的人生从开始是失败的。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，我都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写字，读书，练剑，相扑。无论付出多少努力，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武士，让爸爸妈妈失望了。”
雨秋殇喊着喊着，嗓子已经被喊哑了，说不动了，只是不断地流泪。
“完了，什么都完了。”他仰着头，看着满天飞雪和无尽的夜空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小小年纪，声音却冷若坚冰，颤抖地说道：“我的一生…都完了…从出生的那一刻，已经注定了。我天生没有右手，天生别人差，天生不如别人。这不公平。凭什么啊。”
一家四口，这样站在雪地里，望着雪花在月光下飞舞，最终归于大地，默然无语。宁静的夜空里，隐约可以听到不远处道场里的喊好声，和雨秋殇和今川枫的抽噎声。
良久，雨秋平弯下腰，捡起被雨秋殇摔在雪堆里的挂坠，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“殇儿，我陪你走走吧。枫儿，你带着佑儿回去。”
·
雨秋平和雨秋殇并肩走在街道，向着城外的一座高山走去。雨秋平没有像往常一样拉着雨秋殇的手，而是像对待大人一样揽着他的肩膀。
夜逐渐深了，雨秋殇默默地跟着雨秋平走着。他不知道爸爸要把他带动那里去，也不知道雨秋平为何一声不吭。但是是这样和爸爸慢慢地走着，他觉得自己躁动的心，正缓缓地归于平静，满腔的愤懑也逐渐平息。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反正高山的树林越来越密。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的山路，留下一大一小两排脚印。
在雨秋殇一脚深一脚浅地缓缓前行时，雨秋平骤然开口，打破了沉默。
“觉得很不公平，是吗，殇儿？”他低声问道。
雨秋殇闻言一愣，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。走在他身侧的雨秋平虽然没有回头，但是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答案。
“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特别不公平。天生别人少了一只手，无论怎么努力，还是不别人？自己的人生，永远不别人。”雨秋平再次轻声开口。
这一次，雨秋殇也轻声答了声“嗯”。
“是不是觉得，如果自己能有右手，也许人生完全不一样，不用那样拼命努力，也可以拥有不逊色于他人的人生。”
“没错。”雨秋殇用力地点了点头，“所以我觉得好不公平。凭什么我的人生，一开始注定没有别人的好！”
“殇儿，你错了。”雨秋殇听到，父亲温柔的声音响起，“人生没有好坏，也不存在较，从来都没有。”
“父亲此言何意？”雨秋殇闻言一愣，不解地追问道：“可是我没有右手，方方面面无论再努力都不别人，难道我的人生不是不如别人吗？”
“不。因为你的人生是你的，是你独一无二的旅程。每个人的人生都与众不同，也都只有一次，所以无法较。”
父亲背对着他，面向着星空和大雪，轻声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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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们在学写字的时候，老师会告诉你们，哪个字写得好，哪个字写得不好，会让你们较。你们在练武的时候，老师会告诉你们，哪个姿势好，哪个姿势不好，会让你们较。”
雨秋平转过头来，轻声笑道：“之所以要较，是因为你们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。所以要用较分出好坏，好让你们下一次能够做更好的选择。”
雨秋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没有回应。
“可是人生不一样。”雨秋平又转回头去，望着无尽而遥远的星空，“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，是由无数的生命事件构成的。每个事件之间，或许能分出好坏，但是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生。人生不能重来，所以根本无法较。即使你通过较，知道了有右手没有右手更好，你也没有重来一段人生的机会了。”
“可是他们确实过得我好。他们没有我努力，却我厉害！”雨秋殇似乎并不认同父亲的理论，低声反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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