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文学 > 长乐夜未央 > 40、“吾见太子,可言矣!”

40、“吾见太子,可言矣!”


 ——“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。”(注1)


 ——“一蛇吞象,厥大何如?”(注2)


 按着刘病已头顶的发髻,张贺的心里却蓦然地回响这两句出处完全不同,意义却相近的话。


 ——贪心不足啊……


 张贺暗暗告诫自己,却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。然而,刘病已却开口了。


 “……病已皆知……”刘病已咬着牙,硬是将这句话平稳地逼了出来,泪却滚得更厉害了。


 张贺一僵,随即就感觉自己的手被刘病已缓缓地握住,轻轻移下。


 张贺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,神思不由一阵恍惚。


 ——虽然满面泪痕,满眼的悲痛,但是,这个孩子啊……


 “大人……”刘病已按住张贺又欲抬起的手,低声地承诺,“大人所愿,病已定然不负。”


 张贺从恍惚的场景中回过神来,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,虽然欣慰,却也不由愕然。


 “皇曾孙知……吾所愿……”张贺不敢相信。


 刘病已勉强扯了扯嘴角,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。


 “皇曾孙……”张贺反手攥住刘病已的手,眼神也急切起来,想知道明确的答案。


 刘病已低下头,轻声说了两个字:“广明。”


 张贺一怔,手上随即一松。


 ——广明啊……


 ——他的心思在广明一行中……已经……一展无遗了……


 张贺闭眼轻笑,手也轻轻拍着刘病已的手。


 “不负?”


 “不负!”


 张贺问得很轻,刘病已却答得肯定。


 听到刘病已近乎坚定的回答,张贺猛地睁开眼。


 “皇曾孙凭何应我此愿?”张贺想知道刘病已的自信从何而来!


 ——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个愿望……根本就是奢望!


 ——是他的贪心!


 ——可是,这个孩子……居然就是向他应诺!


 ——刘病已凭什么肯定他可以不负?!


 听到张贺的问题,刘病已却稍显惊讶,看了张贺一会儿,才低下头,在张贺耳边说三个字:“大将军。”


 张贺瞪大了眼睛,用力攥住刘病已的手:“大将军对汝有言?”


 刘病已摇了摇头。


 张贺十分失望,看了他一眼,便缓缓地放开手,眼中刚刚绽放的神采陡然一黯。


 刘病已却再次低声对张贺说了方才所说的两个字:“广明。”


 张贺一怔,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刘病已了。


 刘病已苦笑:“病已有何可恃?不过一介失怙失恃之徒……又无外家可依……全凭县官衣食……”


 刘病已没有贬低自己,完全只是实话实说。


 他握住张贺的手,低声却认真地说:“病已却知……大人之愿……亦在大将军之心……”


 ——所以,他敢应……


 ——所以,他敢说“不负”!


 刘病已看着张贺,眼中满是祈求:“大人……不会太久……不会太久……大人稍待……稍待可好……呜……”


 刘病已强忍着悲意祈求着张贺,但是,说到最后,却是自己都忍不住,终是将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上,哽咽难以……


 ……


 ——稍待可好……


 ……


 ——什么是贪心……


 ——什么是奢望……


 ——这才是!


 ……


 ——人挣不过命!


 ——命不过生死而已!


 ……


 “大人!……病已求大人……”刘病已哽咽恳求,心中却纷乱如麻,说不清是求张贺,还是向不知名的谁恳求……


 “大人应过病已……”刘病已泣不成声。


 ……


 ——卫登死了……


 ——史恭死了……


 ——如今……


 ——以后……


 ……


 刘病已心中惶恐不已。


 ——他的手还能握住谁?


 想到这儿,刘病已的双手用力地握住张贺的手,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了……


 “……大人……”刘病已的声音软弱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

 ——不是因为怯懦、恐惧才软弱……


 ——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无法做到……才会软弱……


 ……


 ——他留不住的……


 刘病已心中回响着这句话。


 ——他留不住张贺的……


 ……


 “曾孙……”


 张贺听着刘病已的泣言又何尝不心酸?


 ——这个孩子……


 ——他本应该拥有得比任何同龄人都多……


 ——然而……他真正拥有的……又有什么?


 张贺为刘病已心疼,然而,看着他这样软弱的祈求姿态,心中却莫名地不满。


 ——他怎么可以这样!?


 ——他就是这样应诺的吗?!


 “皇曾孙……人固有一死!”张贺的语气强硬起来了。


 刘病已一怔,望着张贺,满眼的茫然。


 “死不可畏。”张贺坚定地说着。


 刘病已看着张贺,虽然泪未止,但是,却没有再哭出声了。


 张贺微微侧身,将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刘病已紧握的双手上。


 “臣虽有余念,却不畏亟死……”张贺低声道。


 连着听了三个“死”死,刘病已是一点都听不得“死”字了。


 “大人!”刘病已用力摇头,不想听张贺说这样的话。


 张贺用力地按了按他的手。


 “皇曾孙……臣蒙皇太子深恩,掌理家事,本有君臣之分……皇太子与皇孙皆身遭不辜,臣又何有苛活之理?”张贺一字一句地对刘病已道。


 刘病已说不出话来了。


 “……当时,太子家吏、宾客,死者何止百数?彼等不惧,臣又何惧?”张贺轻声低语,虽然语气认真,但是,并没有一丝一豪的壮烈激情,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。


 “大人……”刘病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——张贺的话分明是说……当年……他根本就不想活了……


 仿佛是看出了刘病已的想法,张贺低声轻笑,慢慢地言道:“然,吾弟云:‘皇孙皆殁,太子尚有孙,兄不欲见之?’我即知……我不可死……”


 刘病已一怔。


 张贺轻笑,再次抬手轻拍刘病已的头:“皇曾孙今已成家,有子……吾纵身下九原,亦可言于太子……故……曾孙毋悲……”


 刘病已抿紧了双唇……他也想止住泪……但是……做不到啊……


 张贺的手轻轻拭着刘病已脸颊的泪水,却是怎么无法拭净,最后,张贺只能放下手,无奈地放弃。


 “大人尚有余念……”刘病已哽咽而言,“岂能见吾祖……”


 ——张贺对他还有期望啊……


 ——难道他就这样放弃了……


 张贺轻笑,半晌却只是轻吧,并未再说一个字。


 “大人!”刘病已却是心惊不已。


 张贺安抚地拍了拍刘病已的手:“吾一介家吏,见曾孙娶妇有子,吾愿足矣……”


 ——至于其他的愿望……还是留给其它人吧……


 ——要见太子的……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成?


 张贺摇了摇头,眼中浮上一丝狡黠的笑意。


 “病已……”张贺轻笑着看向刘病已,“汝为何以广明见大将军之心?”


 ——方才,刘病已说的话,他可没有忘呢!


 刘病已一怔,半晌才道:“始元六年……”


 张贺一怔,随即就反应了过来。


 ——始元六年,能将霍光与广明扯上关系的无疑有燕王旦的那份劾章了……


 ——那份劾章上说霍光“都郎、羽林,道上移跸,太官先置”指的正是霍光往广明检校郎官与羽林的事情。


 张贺不由讶然——仅仅凭那件事,刘病已就敢确定霍光的心思了?


 ——这也……太离谱了!


 张贺有些不安了。


 ——刘病已是不是……太莽撞了……


 刘病已却也没有在意张贺的反应,神色仍然有些茫然,只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往下说。


 “大人至广明都肄郎、羽林,道上移跸,太官先置……却仅此一次!”刘病已慢慢地说着。


 ——霍光能够在天子加元服之后不提归政,却天下无人置一言非议,并不只是依靠手中的权势,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声。


 ——道上移跸,太官先置……这种情况完全是皇帝出行了……


 ——霍光若是一直如此……早就引来天下侧目了!


 “始元五年……有人自称卫太子诣阙……”刘病已神色木讷地说着自己的分析,“吾之考、妣……恐是其后……才得以收葬……起位……”


 刘病已有些麻木了……


 ——广明的那些墓冢……明显是新坟……


 ——他也是贪玩的性子,一干友人又有哪一个是省心的?不要说去墓地转悠……他们甚至有过夜入墓地的尝试……


 ……


 ——湖县有思子宫……


 ——他的祖父是不必担心的……


 ——他的先考与先妣……又有谁关心?……又有何必要关心?


 刘病已苦笑——死人有何可图?对死人再好……图的也是活人……


 ——霍光能想到他的父母……自然也是顾着他了……


 ……


 刘病已的心绪本就乱,这会儿,更是越想越觉得头晕,不由皱了眉,却怎么也停不下飞转的思绪,直到张贺的笑声清晰地传他的耳中。


 “大人……”刘病已猛地收了心神,看着张贺愉悦地大笑,却有些不知所措了。


 张贺放松了身子,仰躺在床,笑了好一会儿,才转头看向刘病已,眼中闪动狂喜的光采。


 “吾见太子,可言矣!”


 注1:出自《山海经.海内南经》


 注2:出自屈原的《天问》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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