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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、更似


 史恭终究是死了。


 刘病已没有亲眼看着他的舅公离开人世。


 张贺让这个少年先去他的辎车。


 ——“车上有人在等着见君……”


 张贺如此说,声音极轻,语气却是郑重的。


 刘病已明白是谁在那儿等着要见他。


 张贺的辎车停在前院,十分寻常的黑色辎车,但是,御者却没有让史家的奴婢靠近,神色轻松,态度却是半分不让。


 看到刘病已过来,那个御者立刻迎了上来:“公子长乐未央。”


 御者的语气十分谄媚,刘病已不由打了一个寒颤。


 “长乐未央。”刘病已答了一句。


 那个御者立刻就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,亦步亦趋地将刘病已送到车户前,殷勤地摆好木阶,供他登车。


 刘病已拧眉,有些受不了地瞪向那个御者:“冯君!”


 这个御者不是张贺平素惯用的私属,而是霍家的大奴——冯子都。


 冯子都低头,不再言语。


 虽然知道冯子都必然在笑,但是,刘病已只能告诉自己——看不见就是不知道!


 被冯子都这么一闹,刘病已登上辎车时,心情自然是浮动的。直到看到车舆中安坐的长者,他才勉强压了压激动的情绪。


 “大人……”刘病已拜见行礼之后,便习惯性地唤了一声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随即便对霍光的出现感到疑惑了。


 ——车中等着的人自然是霍光了。


 刘病已不明白,自己来一趟史家而已,值得惊动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吗?


 车舆并不大,刘病已几乎就是挨着霍光,因此,霍光没有立刻说什么,而是伸手按住刘病已的肩。


 “张家遣使报掖庭令,史家有变。”霍光低沉的轻语在车舆内响起。


 刘病已一怔——这是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吗?


 “掖庭令为汝忧甚。”霍光慢慢地低语,“张君以为,汝心思过重……”


 “吾并无大碍。”刘病已轻声辩解,那语气与每一个不想吃药的病人宣布自己无病时的语气一般无二。


 霍光沉默了一会儿,再次开口却是道:“史君如何?”


 “……”刘病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

 霍光却明白了。


 “悲伤?”霍光的手抚上少年的脸,“汝已哭过。”他说得很肯定,因为他的指尖已经感觉了冰凉的湿意。


 刘病已喃喃地道:“……中风……”


 “……舅公……心里都明白……却说不出来……连手指都不能动……”刘病已期期艾艾地说着,再次流了泪……


 霍光叹了一口气,半晌才道:“若是此症……一时未必……”


 霍光想宽慰这个少年,但是,他的话没有说完,车戾就被敲了一下,随即,车舆中的两个人就都听到了冯子都的声音:“史家举哀。”


 ——这个时候举哀……


 霍光担忧地望着身边的少年。


 “曾孙……”


 刘病已却没有出现他猜测的激动表现——少年似乎是惊呆了,浑身僵硬,只有不停流下的泪水,让人可以明白他的悲伤。


 “病已……”霍光有些无措了。


 ——失去亲人……


 这样的悲伤,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。


 ——或者说,他从来无法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……


 ——那样的悲伤是外人无法碰触的……


 犹豫了半晌,霍光伸手抱住少年。


 不知是因为震惊,还是因为全身已僵硬,刘病已没有任何抗拒。


 霍光轻轻地拍着少年的背,良久都没有说一个字。


 好半晌,少年的身子颤抖起来,也哭得更加厉害了。


 霍光松了一口气。


 ——能哭出来……就不会有大事了……


 果然,哭了一阵儿之后,刘病已的情绪也就渐渐平复下来。


 “大人……我无碍。”刘病已扭着身子,想退开。


 霍光松开手,眼中却仍然一片担忧之色。


 “当真无碍?”霍光打量着少年。


 刘病已点头,抿了抿唇,神色显出了几分茫然:“前次在卫家……我……我未曾想到……会是舅公……”


 ——卫登的死让他意识到,他会陆续失去很多长辈,但是,他从没有想到接下来就是史恭……


 霍光眨了眨眼,心中泛起了一番复杂的感觉。


 ——似曾相识的话语……


 霍光看着面前的少年,认真地回忆。


 遥远的记忆被翻出,心痛如期而至。


 ——那个春秋正盛的君王失神地喃语:“神君之言……我以为……我未曾想到……竟是去病……”


 ……


 ——相似的话语……相似的神色……


 ……


 ——当真是正统嫡裔……


 霍光认真地打量面前少年。


 一直以来,他都在这个少年身上寻找曾经的旧影,但是,他从未真的将这个少年与那位至尊联系起来。


 ——也许……他错了?


 霍光忽然意识到,这个少年肖似卫太子,但是,卫太子与先帝……又何尝不似?


 ——那是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的长子!


 ——父子之间,怎么可能不相似?


 ——的确,相较先帝的强势,卫太子的气质更加温和,但是,他是大汉的储君!


 ——监国、秉政,大权在握,那位太子并不缺少君临天下的气度!


 ——那么,这个皇曾孙呢?


 霍光若有所悟。


 醒过神来,霍光便听到刘病已的声音:“……大人……”


 “嗯?”霍光应了一声。


 刘病已松了一口气——他已经唤了好几声了。


 “大人……我想……”刘病已拿不准霍光的心思,说得格外缓慢。


 不过,霍光立刻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。


 “史君辞世,汝当致哀。”霍光平静地言道。


 刘病已有些惊讶了,但是,还是点了点头:“正是。大人……我……”


 霍光摆手:“去罢!”


 刘病已立刻退出车舆,当然,他没有忘记向霍光行礼。


 霍光没有下车,只是从车戾的缝隙中看着少年疾步奔向后院。


 “吾君,是否先行离开?”冯子都低声请示。


 ——丧家……可不是什么好地方!


 霍光嗯了一声,冯子都立刻对史家的奴婢说,他得先回去禀报,随即便顺利地离开了史家。


 辎车驶离史家所在的闾里,霍光忽然唤了一声:“子都……”


 “吾君?”冯子都稍稍勒缰,将车速降了下来。


 过了一会儿,霍光才道:“汝以为曾孙如何?”


 “曾孙?”冯子都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声,随后才道,“甚好!”


 “哦?”霍光的语气仍旧意味不明。


 冯子都挑眉,斟酌了一下,才低声道:“曾孙比太子更似大将军……”


 话方出口,冯子都就后悔了。


 ——这话……不是惹霍光生气吗?


 冯子都有些忐忑地等了一会儿,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,这让他更加不安。


 “……不是先帝?”霍光忽然开口。


 ——不必问,霍光也知道,冯子都说的“大将军”并不是指自己。


 冯子都皱眉,半晌才答道:“先帝……臣只见过数次……不过……臣以为,先帝与大将军甚似!”


 这句话让霍光不由就愣住了。


 ——先帝与大将军甚似?


 霍光有些不能理解了。


 ——那两人竟有相似之处吗?


 ——他们的确是最相得的君臣,但是……两人……相似?


 霍光无法想像。


 ——但是,冯子都不会随意说这样的话,更不会在这种事情说谎。


 霍光是相信冯子都的。


 可是……


 “我初次听到如此说法。”霍光只能这样说——这也是示意冯子都解释。


 冯子都哂然,半晌才道:“……也许……君未曾见过大将军练兵……”


 霍光一怔。


 冯子都不知道霍光的感觉,只能继续轻声地解释自己的想法:“我知众人对大将军的印象只是和柔……其实……军中令行禁止……和柔?那般将军岂会尽得军心?!”


 霍光无言以对。


 ——的确……如此……


 ——和柔之人岂能练出强军?


 霍光忽然发现……自己一直以来……都错了……


 ——不仅是对刘病已……也是对卫青……


 ——或者……对刘据,对霍去病……


 ——他同样错了!?


 霍光抬手按住额头,只觉得有些头痛了。不过,隐隐地,他觉得冯子都说得有道理。


 ——或者,他不得不认同?!


 霍光的头更痛了。


 冯子都也没有再说话,直到辎车进了大将军府,他才出声请示,侍奉霍光下车。


 霍光的脚刚着地,就有属吏禀报:“光禄勋请见。”


 ——张安世?


 霍光讶然,却没有拒绝,让属吏将之领到正堂相见。


 见到张安世,霍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子孺尚是初次至幕府请见。”


 张安世不由苦笑,却没有立刻答话,规规矩矩地行了礼,才对霍光道:“大将军……可是与家兄共乘离宫的……”


 “然。”正堂并无旁人,因此,这件事,对张安世,霍光也没有必要隐瞒。


 张安世不由皱眉:“不知家兄……”


 “在史家。”霍光立刻给了答案,随即便不由笑道:“子孺甚是悌爱……”


 张安世不由赧然,随即便看着霍光道:“家兄……偏执……吾……甚忧……”


 ——其实,张安世就是担心兄长因为某些人、某些事,激怒霍光!


 ——这话却是不好说的。


 霍光笑了笑,没有说什么。这让张安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。


 正在不安之际,张安世忽然听到霍光的询问:“子孺以为烈侯与先帝可有相似之处?”


 “啊?!”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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