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8、初识篇（十六）
初识篇（十六）
虽然被谌昀糊弄了过去, 但沈修羽始终感到不安。
他相信自己的直觉，也相信自己对谌昀的了解——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，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弟弟绝不会泄露自己的情绪。
晚餐时, 他问严凌：“对了，你和严家一直有联络吧？”
这艘飞船的餐厅很大, 大约和首都星最高级别的餐厅差不多面积, 除了严凌敢和沈修羽坐在一桌, 其他人都聪明地选择了最远的距离入座。但当沈修羽问出口这句话时，餐厅里还是瞬间被群体沉默了一般, 连呼吸声都一并消失了。
船长和严家是否有联络这个问题，基本可以等同于——严家是不是一直知法犯法？
严家虽然比不上谌家和秦家那种门第，好歹也是首都星有头有脸的家族之一, 出一个星际海盗就够丢人的了，何况这个海盗还是星际黑白两道悬赏金额最高的海盗之一, 这种情况断绝关系是基本操作。
但严凌却准确地拦截了沈修羽乘坐的那一艘星际飞船。
换言之，首都星一直有人为他的行动提供信息。
严凌的部下悄无声息地注视这边的动静。
“是啊, 我叔叔一直与我有消息往来，不，应该说我和他一直有讯息交易。”严凌倒是很坦白, 淡定地问：“怎么, 有用得着我们严家的地方？”
沈修羽也好像只是随口一问：“不是什么要紧事, 就是想打听一下最近首都星有没有新鲜事儿。”
严凌道：“新鲜事儿？首都星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儿。具体指哪一方面？”
沈修羽说：“和谌家有关的。”
严凌略一思索，说道：“和谌家有关的……谌家二少爷和沈家的小少爷下个月订婚。”
沈修羽挑了下眉。
“……谌昀下个月订婚？”
“嗯, 这件事在星网上议论纷纷，沈家是你母亲的家族，而那个omega是你母亲的亲外甥，这样一来, 谌昀和那位沈小少爷也算是表兄弟。要知道，近亲结婚很容易生下有基因崩溃症的后代，谌家与沈家竟然极力促成这桩婚事，不是很奇怪吗？”
沈修羽点头：“是很奇怪。”
最奇怪的是谌昀竟然会同意，他分明不是任人摆布的性格。
他把餐具推到一旁，起身道：“我吃完了。”
严凌颔首，目送他离开。
副船长凑到他身旁道：“船长，他没事吧。”
“嗯？”
副船长指了指空荡荡的餐具：“今天只吃了一人份的，平时至少吃完三四人份才够。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呀？”
严凌打量他一眼：“你不是讨厌他么。”
副船长哼了一声：“是啊！”
“那你关心这么多。”
说完也冷漠地离开了。
副船长：“……”我招谁惹谁了？！
驾驶舱，沈修羽一边检查航线，一边搜寻附近的补给站。很遗憾，越靠近母星，周围也就越荒凉，自然没有可供补给的停靠站。
船上的酒早就被他喝得差不多了。
他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老父亲嫁女儿的心态，他想，谌昀那小混蛋终于也到结婚的年纪了……
原来是这么的不舒服。
严凌靠在门边，说道：“照现在的速度，不出两天就能抵达母星。可你看起来兴致不高。”
沈修羽依旧在摆弄监测仪器，抽空抬眸睨他一眼：“你作出这种无端猜测的凭据是……？”
严凌道：“如果你想，我们大可以立即调转航线返回首都星，从公共星海走的话，说不定能赶得上。”
“赶得上什么？”
“谌昀的订婚仪式。”
沈修羽失笑：“我为什么要赶去谌昀的订婚仪式。”
严凌以笃定的口吻说道：“因为你在乎。”
“……哦？”沈修羽道：“首先，谌昀不是提线木偶，即便是我母亲也不能随意决定他的婚约，所以这件事八成是他自己同意的。他既然决定订婚，那一定有他的理由。再者说，我也不是顽固守旧的兄长，如果他们真心喜欢，哪怕未来不能孕育子嗣，我也很乐意送上自己的祝福。”
严凌不禁笑了，那笑容里藏着沈修羽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不愧是沈修羽，不愧是你。我有时候真分不清，你究竟是没有心，还是把真心藏得太深连自己都忘了怎么找回……”
沈修羽在宽大的船长宝座上坐下，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。
“我知道你一直和谌昀有联络。”严凌说。
“意料之中。”毕竟是别人的飞船，入侵这艘飞船的通讯系统长达数月，被发现是早晚的事。
他比较意外的是严凌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件事。
严凌道：“你没有发现，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和在别人面前截然不同吗。”
沈修羽看着他。
这有什么稀奇。
谌昀毕竟是他弟弟，对待自己弟弟和别人不同很奇怪吗？
严凌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，哑然失笑：“其实我一直嫉妒谌昀，嫉妒他和你是兄弟，嫉妒你们比任何人都亲密无间，嫉妒你在乎他甚于任何人。……但没想到经年以后，我竟然会同情他。”
严凌道：“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做你沈修羽的弟弟更悲惨的事了。”
沈修羽不禁有些不悦。严凌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不是个好兄长。
虽说是事实……
可被人这般毫不留情指出，还是叫他有些受伤。
其实那天谌昀对他说，希望他不是他的哥哥，已经让他很不爽。但他没想到，竟然还要被一个外人指责。
他虽然或许不是什么慈爱的哥哥，但……世上也并没有规定要求哥哥就必须对弟弟温和爱护。
何况，谌昀对他也没有多尊敬。
他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互相争斗过来的，为什么到如今却来告诉他不对。
他沉下脸：“严凌，不要多管闲事。而且我们兄弟之间的事，你一个外人又知道什么？”
严凌却道：“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，沈修羽。”
沈修羽一把扼住他的咽喉，将他摁在墙边，眼里迸发冷光，“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做好一个哥哥，但你，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。除了谌昀别人没资格评判我。”
严凌被扼住咽喉，没办法发出声音。
他紧抿的薄唇微微翕动，无声地开口。
“……我……爱……你。”
沈修羽看懂了他的唇语，如同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。
他皱眉，下意识说了句：“有病……”
爱？爱谁？……我？
荒唐。
沈修羽无法把“爱”这个字眼同自己联系在一起。或者说，这个字对他来说过于虚无缥缈。
这片星际大抵是有爱他的人，但恨他的人更多。
作为拥有这片星际最多黑粉的明星，他习惯了被人怨憎恨，但无法习惯别人对他表达爱。
就连他的母亲对他的爱都是苛刻且附加条件的，老爷子的爱……更像是一种补偿。
何况，他早就不再需要这种东西。
严凌重重咳起来，他滑坐在地上，嗓音嘶哑地问道：“爱一个人，就是有病吗……那爱而不自知……算不算病？”
沈修羽懒得再理会，抬脚便走。
严凌却在他身后嘶哑地喊道：“你对谌昀也是这么无情吗！”
沈修羽停顿下脚步。他忽然回转身，半蹲在严凌跟前，眼里盛满了不悦：“为什么总提谌昀。你究竟想说什么？”
为什么总要提谌昀……
可能是因为觉察到他爱慕多年，连触碰都觉得是亵渎的人，竟然也是有心的，竟也会对某个人生出别样的情愫，也会为别人喜而喜，为别人忧而忧……
这个发现令他嫉妒到了极点，原来心脏真是会痛到麻木。他只能用这种方法不断自虐，他才能舒服一些，平衡一些。
严凌凝视眼前omega美丽的面庞，他沉默半晌，最终摇了摇头：“没什么。我有病。……因为我有病。”
说完，他起身离去。
“……”
沈修羽不明白他生气的缘由。
但他隐约清楚，他一定是理亏的……毕竟严凌这几个月好吃好喝地供着他，酒库里的好酒让他洗劫一空也没有说一句重话。严凌的性格说是天使都不为过，让一位天使性格的人对他发火，他大概真是做了什么错事。
其后两天，沈修羽没再见到严凌。
他知道，严凌有意避开他。这反而让他松了口气。
飞船上的事大多瞒不过谌昀，他原以为那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，谌昀一定会趁机嘲笑他，他也可以顺便询问关于他订婚的事。
但并没有，谌昀在这两天也罕见地保持了沉默，没有任何联络。
……大概忙着筹备订婚典礼。
在这天凌晨一点，沈修羽透过甲板上的透明保护罩，看到了那颗蓝色星球。
准确来说，那是一颗灰蓝色的星球。
母星的辉煌美丽曾在无数纪录片中还原过，但实际上在星际元年开启时，这里已经荒芜了无尽岁月。
智人种的顽强和智慧使得文明得以延续，但这颗孕育守护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星球被遗弃在了岁月长河中。
这里的一切都不在适宜智人种生存。
穿上防护服，沈修羽在数人陪伴下终于踏上这片土地。
他对这里的感情显然不为其他人所理解。毕竟对飞船上的众人而言，这颗星球的一切只存在于历史书和博物馆中。但沈修羽曾经在这里度过十余段人生，甚至于那些前世的记忆还十分清晰。
他一直在这颗星球，这个位面不停地轮回转生，所以答案也只有这里能找到。
副船长曾经是一名热爱自由的探险家，也曾经跟随勘探队抵达过蓝星，作为母星之行的向导，他也十分尽职尽责。
他拿着一个三维模拟显示器对沈修羽道：“羽哥，你看，咱们现在在这个位置，你要去的华国就在这里，翻过这一片山脉就到了。这里晚上太冷，咱们还是先回飞船上，明天再出发？”
沈修羽环顾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，略一颔首，又摇头：“算了，你们进去睡吧。我想四处走走。”
“全是冻土层有什么好看的？……话说，”他凑到沈修羽耳边小声地问道：“您和船长闹矛盾了？要我说我们船长脾气那么好，肯定是你不对……”
用最怂的语气说指责的话，沈修羽还是头一回见。
他笑了一下：“你说错了，是他先莫名其妙，我才反击的。你就别管了。”
“……我也不想管啊，可这气氛太诡异了……”见沈修羽斜睨他，他忙认怂：“好好好，我不多嘴，我回去睡了。您千万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
沈修羽稍作舒展，抬头仰望夜空，繁星闪烁，银屑漫天。
首都星的夜晚只能看见十二将星围绕在首都星的周围，如同最忠诚的守卫，整齐又过分规整，毫无观赏价值。
他用早已失去信号只能充当记录仪器的光脑把这一幕拍摄下来。
——可拍下来分享给谁看呢？
他想了想，又删了。
沿着冰雪山川往前走，过往的每一世不断在眼前浮现。他曾经在雪山潜心修行过，那时一只小麻雀偶尔陪伴在他身边。
说起麻雀，他似乎在每一世都曾经遇见过一只麻雀，胖嘟嘟的灰扑扑的小麻雀。像是有灵性似的，想靠近他又不敢，怯生生的，又很机灵。
他曾经疑心过是同一只，可那种鸟雀遍地都是，与其相信一只麻雀能活过几百年不变模样，倒不如相信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撞见一只麻雀。
所以他用来更新绘画集的个人账号头像就是一只胖嘟嘟的小麻雀。
在首都星是见不到那种小东西的，因为这是母星独有的物种，大抵在数亿年前就已经灭绝了。
“啾啾——”
“……”
一般情况，沈修羽很少会这么感慨，但这一刻他没忍住低咒了一声：“……艹，见鬼了！”
一只小麻雀蹲在一块冰雕的石块上，歪着小脑袋看着他，又蹦了两下，似乎很是欢喜。
“啾啾啾！！”
“……”
要不是怕弄坏防护服，他真想狠狠掐自己一下。
等等，连他的体质尚且都需要防护服才能在这个星球上长时间生存，这小玩意儿是怎么活下来的？！
他伸手就去抓那只小东西。
小麻雀似乎没想到会被抓住，用尖尖的嫩黄的喙去啄沈修羽的手，沈修羽刚想笑话它，没想到他的防护服瞬间就被它啄出一个洞。
“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。”
小麻雀扬起小脑袋，看起来神气又得意，又蹦到沈修羽的肩头，想蹭他，但是被他身上防护服的金属质感惹恼了，转头就扑腾翅膀飞走。
“喂，你去哪！”
沈修羽连忙追上去。
他从来没想到一只小麻雀可以飞得这样快，以他的速度竟然要拼尽全力才勉强追得上。彼时是夜晚，等到他气喘吁吁终于追到那只小家伙的时候，东方已然渐明。
……而他也迷路了。
他把那只小麻雀抓在手里，恶狠狠地道：“不把我原路送回去，我就煮了你吃。”
小麻雀一脸无辜。
沈修羽道：“我饿的时候真的会吃了你。”
“……啾……”
小麻雀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，似乎有些幽怨。
沈修羽觉得自己疯了。一只笨鸟，幽怨个屁！
小麻雀转头看向一旁的石壁，然后用力扑腾翅膀。
沈修羽将信将疑地松开了它。
小家伙一重获自由，就朝那石壁飞过去，爪子按在墙壁的石扣上。那石扣早被冰雪冻住，沈修羽刚想去帮帮它，却见那石扣竟然被它轻而易举转动。
眼前那石壁便轰然大开。
竟是别有洞天。
沈修羽微怔了一下，便随那小胖鸟走了进去。
不知为何，他总觉得小麻雀对自己没有恶意，甚至于十分亲近，就好像……是他的所有物。
石洞很深，却明亮异常，那些用来照明的晶石不知是何材质，竟然历经无尽的岁月光明如初，委实神奇。
不，已经不能用神奇来解释。这些东西甚至不像这个世界所有，反而像是更高级别的位面才会存在——他脑海中莫名其妙生出这种想法。
但，更高级别的位面是什么意思……
他想不明白，却对于走进这个石洞莫名生出一种抗拒。
心底某种意念催促他快些进去，而理智却告诉他，就在这里停下才是最好的。
小麻雀围绕在他周围转圈，扑腾小翅膀很是快乐，它是那样天真，又无忧无虑。
“真好啊。”
沈修羽无端发出了一声感慨。却好像曾几何时，他也曾对着一只古灵精怪的小麻雀发出这样的感慨。
……那是他吗？
他有些不确定。
似乎是他，却又不完全是。
那似乎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年，而他……他甚至不明白情为何物。
他脸色难看起来，强撑起精神继续往里走。被小麻雀啄破的防护服无法抵御这颗星球的气候，他一直靠自己异于常人的体质强撑着。
这条路太长……
走了不知多远，他索性把毫无用处的防护服脱下丢弃在脚下。
小麻雀立时飞到他肩头，用小脑袋去蹭他的脸。很是依恋。
雏鸟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人视为母亲，而他给予了它生命，它自然便永远忠诚于他，哪怕千世万世也不会变。
——给予它生命？
呼吸逐渐变得困难，他无暇思考那些诡异的问题，他只想快些走到尽头。他想解开这座石宫的秘密。
他想解开自己的秘密。
“啾啾啾——”
小麻雀忽然弃他而去，飞向一座石像。
沈修羽视线已然模糊，他擦了擦眼，依旧看不分明，他走得近些，用尽全部的力气去看那座石像……
在看清的那一刻，他的心脏骤然停歇了数秒。
那是……他。
不，那是一个更为年轻的少年……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，他轻阖眼眸，身上穿着如同朝圣一般的圣洁长袍。
美丽，优雅。大抵世上不会有比这尊石像更美的事物。
他是神明的侍者，是神明亲自抚养教导的弟子。
也是世上唯一胆敢迁怒神明的人。
他的身躯留在此处，神识进入了轮回。
沈修羽终于看清了那座雕像，也终于看清了自己。
然后，沈修羽倒下了。
沉睡的“石像”在那一刻睁开了双眸，结束了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轮回。
“啾啾啾——”
少年已然在石阶上静坐了一天一夜。
他知道外面有人在找他，他能够感应到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迹象。可他们寻找的人已经不在了。
沈修羽那副身躯已经不能继续存活，他找回了过去的身体。
这一刻，沈眠似乎稍稍能够理解那位神明的冷漠与绝情。
他只是轮回了十余世，便已然足够疲惫，若是万世记忆加身，还指不定会怎么样。
“你不该带他来找我。”
他对小麻雀说。
他想说的是，他不想记起来。做沈修羽比做沈眠轻松愉快多了。即便这份轻松愉快不过是自欺欺人。
小麻雀委屈地“啾啾”两声，
“我知道，你想让我醒来，因为你想我……”
“啾……”
“他去了哪里？还在云境么。”
沈眠起身，是时候作出决断了。
小麻雀跳到他的掌心，手舞足蹈地“啾啾啾啾啾……”起来。
沈眠边抚摸它柔软的小脑袋，边微微颔首。他听不懂鸟语，但能够听得懂小麻雀所表达的意思。
“他怕我在数度轮回中迷失本心，所以这一世随我转生？……如此说来，我该感激他。”
沈眠每一世都无意识地在找寻颜珏的身影。
那人的死，是他的心结，也是执念。所以每一世都在这个位面转生，哪怕沧海桑田，斗转星移，他依旧固执地不肯离开。
但即便是帝夋，也不能把颜珏带来给他，那不过是他的一缕神识，早已与他万千识海融合。便只好以身入世，成全他的念想。
沈眠沉默良久，轻哂道：“既然要成全我的念想，偏偏又选了个血亲的身份，他在怕什么，怕我对他死缠烂打，乱了师徒伦常？”
小麻雀“啾啾”地叫唤。
沈眠道：“你也觉得他道貌岸然是不是？”
他轻笑着捧起小麻雀往外走去。
既然如此，终究要回首都星一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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